可可上学记（一）

作者：晓滨

前言

2023年的9月是女儿12岁的生日，那个“咿咿呀呀”的小女孩儿，就这么蹒蹒跚跚，踉踉跄跄地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。我梳理不清此刻心里的感悟，好像有很多很多，又好像空空荡荡……时间就是这样，会许诺给你一切，又会带走一切。

回想女儿十二年来的成长，着实艰难。这里面苦多于甜，绝望多于希望，忧郁多于快乐，软弱多于刚强，迷茫多于坚定，困惑多于明朗。这里面有挣扎，有盼望，还有信仰。我想这是值得记录的，为你，为我，为了那未来的某一天，你坐在大榕树下的白色摇椅上，身上披洒着淅淅沥沥的金色的阳光，你手里拿着这本笔记，回忆那些晦暗的日子，嘴边挂着微笑……

可可，你要记得阳光之下必然会有阴影。所以，未来的路上不要害怕幽暗，那是因为你的背后一直都有阳光。可可，我想记录下我们一起走过的黑暗和绝望，我想这些磕磕绊绊的经历，一定能够让你更加坚强！我也想送给那些正在穿越黑暗的人们，希望能给予他们一点亮光，一点力量！

一、开学报到

2017年9月1日，是小学一年级新生入学报到、分班的日子。那天早上，阴雨绵绵，正如我的心情。今天回想起来，可能预示着后面的诸多不顺利……

黄城根小学门口的队伍宛如一条蜿蜒的长龙，撑开的雨伞，翘首的家长，懵懂的孩子，挤挤挨挨的……细密的雨丝无声地飘落着，我们排在队尾，随着这条“长龙”缓慢地移动着。排在前面的是一个被父母陪同的瘦高小男孩，爸爸木讷而沉稳地撑着一把大伞，伞下罩住了一家三口。妈妈则略显焦虑，不时埋怨着天气，一会儿踮起脚尖向前探望，一会儿又询问小男孩：早上没有吃饭，饿不饿……小男孩很是内向，不言不语。漫长的等待中，我们攀谈起来，得知小男孩叫沛永，年纪比可可大十个月，因为家住得比较远，需乘坐地铁，所以早上没有来得及吃饭……断断续续的闲谈使得等待变得不那么漫长了，我们终于进入了学校。孩子们迷迷瞪瞪地进入教学楼分班，家长都等候在操场。沛永妈妈大声对男孩喊：“拉着可可妹妹！我们在这里等你！”我看着那个叫沛永的小男孩拉起可可的手，两个人懵懵懂懂地随着人群走进了教学楼。

大约中午，家长们分批次领回孩子。雨仍然细细密密地下，但是气氛活跃多了，分完班的孩子们与家长聊得甚为热络。我得知可可与那个叫沛永的小男孩居然分在同一个班，顿感甚是有缘，于是欣然与沛永妈妈交换微信，回家的路上，心里安稳许多。

可可的小学生活，就这么开始了！

二、我的焦虑

开学后的第一个月，看似风平浪静，然而每天我都是在莫名的焦虑中度过的。早上看着她走进学校，我就开始了焦虑的一天……

这种焦虑来自可可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。可可是一个发育迟缓的孩子，直到四岁半，她才能够开口说简短的句子，因为表达能力很弱，她没有上过幼儿园。六岁以前，我带着她出差，从南到北，从东到西，差不多走了半个中国。这使得她的性格随和，有随遇而安的特点，但是她没有养成“遵守纪律，服从口令”的习惯，缺少与同龄人在一起相处的经验，加上表达能力弱，我很担心她在学校是否能够很好地融入。毕竟一个班级四十几个孩子，对于她来说是一个挑战。

三、三堂会审

开学后第一个月风平浪静，那是老师的观察期，同时暗流汹涌，也是风雨欲来的前奏，事实证明我的焦虑绝非空穴来风。一个清早，我接到了可可班主任的电话，让我到学校去谈“孩子的情况”。比起一个月以来的焦虑担心，接到电话的我反倒平静了许多，该来的终归要面对。

我如约到学校拜访班主任。出乎意料的是，坐在我面前的是三个年轻的女老师，经介绍分别是语、数、英三科的科任老师。一堂真正的“三堂会审”开始了。

三个年轻的女老师看见我，如同法官见到了被通缉已久的大盗本尊，你争我抢地反映了可可各种违纪问题，“罪状”洋洋洒洒、林林总总，总结归纳起来如是：

1、不遵守纪律，上课总爱看窗外，甚至在上课时听到楼道的动静，就私自走出教室去观看。

2、喜欢在后面的黑板报上涂画，且好几次被发现，被告诫，可谓“屡教不改”。

3、上课有时会直接说话回答问题，不晓得遵守“举手”这个世人皆知的规矩。

4、上操时，有时会排队排到别的班级。

5、上外教课特别积极，大声和外教聊天，可是语数英课表现很不配合。

6、喜欢美术课、体育课，喜欢的课能遵守规矩，但是居然公然藐视主课，表现是纪律不好。

7、发的卷子不做，在后面画画。

8、问她问题，回答不明白，有时会重复提问，令老师抓狂。

9、老师给其他遵守纪律，帮助维护老师的“学霸”们发奖票时，她居然也厚着脸皮上来领，被告知“表现太差，需要改正”后，仍然死缠烂打，追着老师问：“为什么不给我？”这一举动令三位女先生不仅不理解，简直愤恨至极。

年轻的老师们似乎是防止我巧言令色地狡辩，为了避免“空口无凭”，她们轮番掏出手机，给我看在课堂上的视频，作为铁打的依据。

我理解老师的心情，毕竟任凭谁都不会喜欢给自己的工作添麻烦的人，但是我只能陈述可可的幼年成长过程，比如没有去过幼儿园，因为说话很晚，有些发育迟缓，这些造成了目前的行为问题和困难……三位年轻的老师显然很不耐烦，频频打断我的话，告诉我应该带她去看病，直言不讳地直指核心：这孩子有病！班主任的潜台词是“她一定是弱智，她的表现会影响我们班的综合考评”。

所有的解释都是徒劳的，我辞穷了。我站起身给三位年轻的老师深深鞠了一躬，说：“给老师们添麻烦了，我非常抱歉，我会尽快带她去医院检查！”几个年轻的老师看着我的眼光充满居高临下的怜悯。

四、漫漫求医路

我们开始奔波于各个医院的各个科室，查资料、咨询各路专家……那段时间，我们不是在医院里面候诊，就是奔波在去医院的路上。

每一个专家都告诉我，她就是单纯的发育迟缓，但是孩子还小，有变化，不能开诊断证明。我明显感觉自己的焦虑在升级，终于在一次就诊后，我对专家说：“她是不是自闭症？是不是弱智？如果是，您直接给我一个证明就行了，要不然老师天天找我！”这个五十多岁的儿童神经内科主任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：“孩子就是有些迟缓，智商处于准正常水平，也就是偏低，但是孩子才六岁，随着成长会有变化，她肯定不是自闭症，我倒是建议你应该去看一下心理门诊。”她的话让我瞬间石化了，良久无语。

那些日子，我就像置身于一个没有尽头的幽暗隧道里面，不知道哪里是头，哪里有出路。我经常会冒出一些可怕到把自己吓着的念头，比如：这样的孩子以后生活太艰难了，不如现在就结束她的生命，免得她再遭罪……诸如此类的念头，此起彼伏。随之而来的是失眠、脱发、暴躁、易怒、经常失控的脾气……我知道我出问题了！

五、坏情绪会传染

与失眠和抑郁接踵而来的是坏情绪。它们成正比的递增。

越是失眠，越是烦躁，越是破罐破摔，完全看不到出路。

我每天都会因为学习或者老师反馈的各种问题和可可发脾气，用最恶毒的话骂她，说她笨得像猪，比猪还笨；说她是弱智，傻子，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，等等……这些子弹一样的话从我口中不受控制地喷射出去，说出来，自己心理也很难受。可可只是哭，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绝望。看到她那个样子，我想：真不如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好！

可可表达不出来她的感受，可是她的恐惧和悲伤都在眼神里面。

那段时间，她开始撕书，每天回家书包里都是满满一堆碎纸片。这些纸片有语文书，数学书和英语书……我看到那些被撕碎的书本，心里的崩溃程度简直是无以言表，骂她甚至打她，都无济于事，只会让一切变得更糟糕。

除了哭，她不会说出更多的东西。而我除了绝望，看不见一丝亮光！生活，完全是鸡飞狗跳，一地鸡毛。每天，每时，每刻，都让我觉得人间不值得！

六、老师的歧视

那段时间，我很怕手机的振动，因为我害怕收到年轻班主任的任何消息。这些消息通常是：

·今天孩子爬到暖气上面了，很危险……

·今天她抡饭兜了，差点抡到别人身上……

·今天她上课说话了……

·今天她考试不写字……

有一天，班主任告诉我：“今天她上课出怪声，所以让她出去了……”“因为她会影响别人，所以把她一个人放在教室后门的角落里了，远离其它同学，这样能保证其他孩子好好听课。”

每天的消息诸如此类，不胜枚举！

有一天放学，我去接她，她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偷偷看着我，眼睛里全是好奇与玩味，然后问她的妈妈：“她是傻子，她的妈妈一定也是傻子吧？不是说傻子遗传吗？”她妈妈一边忍不住地笑，一边说：“别让人家听见，傻子都脾气大，该打你了！”

“傻子”这个标签牢牢贴在了我和可可身上。那一刻，我心里全是屈辱。我深刻懂得“善良”这个词的含义，我也明白了，这世间其实根本不存在“共情”这么一回事，最愚蠢的事情，或许就是寄希望于别人的善良和同情了！

从此时起，可可就像一尾单独冷冻在冰箱里的鱼，远离老师和同学。在同一个班级里面，她却生活在平行世界，在所有的老师和同学眼中，她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“怪物”。从老师掩饰不住的厌恶语气中，我可以想象，这种学校生活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痛苦，但是我完全没有办法。我心里有疼痛，有愤怒，有无奈，有绝望，五味杂陈……然而，我表现出来的却是对可可更多的咒骂和厌恶。我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她，发泄自己心里的郁闷，仿佛这一切的不幸，烦心和屈辱，都是她造成的。

我心里明白：理智这东西对于我来说，已经完全没有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