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拉格的城堡

作者：映光

We are something，we are nothing……

卡夫卡博物馆的回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，那摇摇欲坠的扭曲的楼梯间，像通往卡夫卡内心世界的唯一的管道。

楼道尽头的投影幕布，循环播放着他在小说《城堡》中写下的这几句话：We are something，we are nothing……

从山下通往山顶城堡的路有很多，城堡由一张简洁的草图，变得越来越繁复，最终就像埃舍尔的迷宫一样，形成一个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。

卡夫卡的手稿被放置在一个个像停尸柜一样的黑色格子里，那挣扎的文字，就像他笔下一个个孤独的灵魂在泛黄的纸张上，留下的抓痕。

这是一个生活在至暗时刻的文学巨匠所能给予那个时代的唯一印记，尽管他一直到死也未能见证这些作品的发表，甚至差一点就被他自己付之一炬。

我一来到布拉格，就被这座千桥之城的知性而优雅的美，立即俘虏，但她在欧洲历史中，饱受摧残的另一面，却孕育了卡夫卡那深邃而阴暗的思想体系，和他对虚空而悲惨的人生，以及将人性残忍异化的体制的控诉。

卡夫卡博物馆建在穿越时间尽头的查理大桥之下，从此一直攀至山顶，就是布拉格城堡和圣维塔教堂。傍晚，可以在此俯瞰被夕阳镀上一片金黄色的美轮美奂的伏尔塔瓦河，以及这座仿佛被时间忘却在纪念之中的古城。

“这不是城市，这是时间大洋裂开的洋底，布满了梦幻和热情的乱石堆，在这里很有趣，但人们慢慢地透不过气来，和所有潜水者一样，我不得不上来，否则血液就会突进肝脏。”卡夫卡说，他一生未曾离开过布拉格。

在时间的那一头，他亦曾像我一样，不知有多少次，默默坐在城堡下方的石头护栏上，远眺那逐渐被黑夜吞噬的美景，如此绝望。

1883年7月3日，弗兰兹·卡夫卡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商人家庭。“卡夫卡”在捷克语中是“寒鸦”的意思，他父亲的服装店即以寒鸦来作店徽。而“卡夫卡”在希伯来语中是“穴鸟”的意思。

卡夫卡的父亲对他异常苛刻。他曾在36岁，给父亲写过一封一百多页的长信，却始终未寄给他。

在这封信里，他描述了他在童年所受的创伤：“他无比倾慕他那强势的，几乎决定一切的，并且每件事都能做出正确决定的父亲。然而，他对儿子只有轻蔑地嘲讽。对于弗兰兹所热衷的事情，他表现出的只有鄙视。这场父子之间实力悬殊的斗争的结果只有一个——这个本来就腼腆的男孩变得更加内向，并且几乎不再说话了。”

卡夫卡生前寂寂无名，作品无人问津，是一名普通的保险业务员。他一生孤单寂寥，曾三次订婚，却终身未娶，41岁便死在一所疗养院。他的最后一个恋人朵拉，是这所疗养院的护理工。

“在厨房，卡夫卡看到朵拉在掏鱼的内脏，他脱口而出“多么温柔的一双手，干的活又是多么血腥！”

抬起头来的朵拉看到了卡夫卡，那双瞪得大大的圆圆的眼睛，眼神羞涩。当说话时，眼神就被点亮了。

朵拉内心一处温柔的地方被击中了，善良的朵拉认定有着这样眼神的人一定是个好人。她不了解他的创作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，她感兴趣的是眼前的这个可触可感的生命，这个脆弱而美好的生命。

在朵拉面前，卡夫卡再也不要在父亲面前诚惶诚恐地唯唯诺诺，也不要在保险公司看那些惨烈的天灾人祸的现场，与那些刁蛮的工厂业主纠缠不休了。他摘去了面具，开始了难得的自由呼吸。

其实，卡夫卡最后的岁月是很拮据的，他的全部收入就是不多的养老金，他和朵拉生活得很穷困，买不起煤，冬天也不能生火，新年的晚饭还是在烧剩的蜡烛头上做成的。

卡夫卡就在这种清贫和甜蜜的生活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，卡夫卡是幸运的。

临死之前，卡夫卡要多拉去邮局，他不愿让多拉看到自己临死的样子。等到朵拉赶回，拿着鲜花，一定要让卡夫卡再闻一下，不可思议的是，卡夫卡居然抬起了头，最后深深地闻着花朵的香气。他最后的愿望得到了满足：“带田野的百合花来，但不要带注射剂。”

1924年6月3日，卡夫卡去世。当卡夫卡的棺木放入墓穴时，朵拉拼命往坟墓里跳，被在场人员紧紧抱住。”

卡夫卡的作品价值是在二战后才被逐渐发掘的，如今，他被称作现代派文学的奠基人，开启了文学、艺术的新时代。其成就堪与莎士比亚、雨果等影响世界的文豪相并列，被顶礼膜拜。也是布拉格这座城市的名片，城市中到处是各种纪念卡夫卡的雕像，和与之相关的五花八门的文化衍生品。

卡夫卡悲惨的人生，深邃的思想，和他身后所取得的巨大声名，就像他的代表作《城堡》《美国》《变形记》一样，像卡夫卡博物馆门前那两个对着小便的雕像，如此扭曲和荒诞地映衬出这个看似正常的世界的真实一面。

伏尔塔瓦河边游着几只天鹅，像从时间的源头溯流而下，残阳投射在河中的倒影，像她们的伤口默默流淌的鲜血。

如卡夫卡所说：“现世的这些短夜，却让我们承受着那来自永恒之夜的不安……我是自由的，那就是我迷失的原因……生命之所以有意义，是因为它会停止……不要绝望，对你的不绝望也不要绝望。”